漫延無盡的黑色岩沙。   絨布……亞麻布……棉織……   眼前隨風彷若正在搖曳似的沙丘波動,到底最接近哪種布料的皺褶與光澤呢?   然而,無論以哪種作比喻,都無法描述出此處帶給人的絕望感。      絕望。      多久沒有浮現在腦海中的一個詞。   提爾坐在駱駝上,隨著步伐左右微微搖晃,望向前方的雙眸沒有半絲光彩,就如同矗立在周圍的岩石被侵蝕後產生的裂縫,僅存虛無。

在提爾記憶中,自母親「離去」後,想見母親這個想法,只出現過三次:第一次是母親剛離開的瞬間,他想控訴母親為何將自己留下,留在那個惡魔的身邊;最後一次是在父親逝世後,他想告訴母親,那個惡魔已經不在身邊了。   而第二次,他再次見到母親時才驀然憶起。   那是在父親死後,他去整理主臥室時的事情。   原本還想過乾脆一把火全部——隨著父親的屍體一起燒得灰飛煙滅就好。   但或許是體內作為商人之子血液作祟,能換錢的東西當然要讓他們物盡其用;但作為商人的資質,他自認半點也沒有,正因為如此,才需要在能夠簡單賺錢的時候好好撈一筆。   父親不在後,這間店到底該如何經營,會變得如何,提爾沒有半點想法也沒有半點興趣。   因此,這個房裡的東西能賣就賣,不能賣就丟掉,提爾以一種很隨便的心態,無視該物品是否具有紀念價值便搬到店門口賤價販售。   在衣櫃下層被鎖上的抽屜中,有一個陳舊的木箱,白色的表面微微泛黃,金屬鎖扣十分典雅,並不是父親的審美。   少見的好奇心驅使他打開木盒,裡面是一疊信件。      摯愛的格拉斯小姐:   在我看到妳的第一眼,我就確定妳是我的靈魂伴侶。   妳微笑的模樣足以讓我忘記我是有罪的人,因為有罪之人是無法見到天使的……   除了與妳相遇,我想不到第二個我降生於世的原因……   見到妳美麗的背影,連玫瑰都會相形見絀地凋零,而只能在遠處望著妳的我,在歡愉與孤寂中暈頭轉向。我歡愉是因為妳正映入我的眼眸,洗滌了我的靈魂;我孤寂是因為妳只存在於我的眼眸中……   妳的味道是薰衣草還是薔薇,妳的肌膚是綢緞還是嫩葉,妳溫柔的靈中是否能容下汙穢的我……   求妳了,我懇求著妳,我渴望著妳。     妳是我的靈魂伴侶,同時也想成為妳體的伴侶,在我第一眼見到妳時我就確定。      二、三十封情書密密麻麻的文字讓人隱約感覺到熱愛而生的病態,還有一點違和感,而那種微妙的排斥感,直到提爾看到落款人後才確定了原因。      希冀得到妳回復的達古      那是父親寫給母親瑪蓮.格拉斯的情書。那個將母親視為道具,為了自身利益不惜讓母親犧牲色相以及身體的男人,用無情的手寫下的愛的話語。   那個唯利是圖的男人為達目的什麼謊話都說得出來,所以母親被花言巧語蒙蔽雙眼,上當嫁給父親的嗎?   只是印象中,在很小很小的時候,他總覺得自己很幸福,父親也很幸福,母親也很幸福。   但是這個印象薄弱如蝴蝶鱗粉般,唯有趁著陽光直視時,在正確角度時隱約可見,一眨眼又消逝,那人不禁懷疑那只是塵埃,人偶爾會自己製造不存在的美好記憶。   無論如何,當父親已經「丈夫失格」時,為何母親不離開?   是因為教義,因為世人眼光,是因為自己,還是因為還愛著父親,還抱有希望?   如果是因為教義,因為世人眼光,因為自己,她最終也是孤身一人離去。   如果是還愛著父親,還有希望,那麼真是愚蠢而可愛。   因著那毫無實質意義的「愛」而讓自己身處地獄,而那地獄也是自己已然不被愛的血淋淋證明。      不被愛,就不能愛嗎?   無論怎麼前進都毫無變化的景色中,提爾的意識逐漸恍惚。   離開花剌刺後,這幾日中,他每次見到赫琳都會浮現這段往事,關於母親當年為何忍耐的猜測,以及父親的惡行惡狀,腦袋中便猛地下起暴雨,將他的思考能力淹死。   甚至情緒的柵欄都要被沖倒。      「妳是我的妻子,幫我這點忙也是應該的。」   「我們是家人,所以要互相幫助。」   「妻子要順從丈夫,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好。」   「我沒有妳,很多事都做不好。」   「妳能活到現在都是依靠我。」   「我能活到現在都是依靠妳。」   「妳離不開我。」   「我離不開妳。」

父親利用了母親的善良與愛,逼迫她留在水深火熱中,而母親在這之中逐漸清醒,所以離開了。   我利用了赫琳的善良與愛,用謊言將她綁在自己身邊。   那裡有烈火與酷刑嗎?   妳會離開嗎?      貝赫莫特張開大嘴用黑暗將一切吞噬。      風塵席捲而來,有生命體、無生命體,聲音、姿態、心情都狂暴地化成哀號的形狀。   駱駝慌亂地掙扎著,提爾趕緊跳下,邊加固掛在一旁的貨物邊安撫著駱駝。   片刻後,他才忽然想到自己忘記最重要的事情了。   「赫琳!」他慌忙地四處張望,只是鋪天蓋地的塵沙與狂風建起得城牆將自己包圍,除了殘酷之外他無法察覺到其他事物。   連自己都感覺不到。     他無數次地試圖抵抗沙塵暴並喊著赫琳的名字,每一瞬間都是一道傷痕。   唯有恐懼熱烈地回應著自己。      提爾依循著模糊的印象,用沾濕的帽緣摀著口鼻往好像有巨岩的方向緩慢前進。   途中突然看見一塊布料,正逐漸被風沙淹沒。   毫無根據地認為那就是赫琳,他恐慌地鬆開牽著駱駝的手,開始刨沙想把人救出來。   那是一場感官上無比漫長的戰鬥。窒息感、疼痛、與避免被吹走而繃緊身體,即便被吹離也要逆著風回到原位,撥開的沙又再次被填回去,就像絕望一樣。   最後他將人努力拉離沙堆後,將人翻過來一看,原本期待的雙眼在瞬間全數被染上至極的厭惡。      ——這是什麼垃圾。

被救出來的人是一位男性,根據他的記憶,甚至不是商團裡的人。   對於自己浪費時間跟力氣救「這個東西」,他感到無比後悔與憤怒,甚至想要遷怒對方,大罵「你這個浪費別人生命的東西怎麼有臉活在世界上」。   當他想要把陷入昏迷的人留在原地任其自生自滅時,一道瘋狂盼望的聲音從塵沙的縫隙中傳來。   「提爾!你在哪裡!」   一道他渴望不已的身影也自漆黑中逐漸顯現。   「提爾!太好了!啊那邊那個人!」      ——可惡,不得不撿垃圾了。      沙塵暴的威力正在減弱。   提爾不甘不願卻裝作很擔憂地將那個又快被淹沒的人扛了起來,往赫琳靠近。   「我在那邊好像有看到一個岩窟,應該比較安全。」赫琳說著。

岩窟中還有其他「風塵僕僕」抵達的同伴,赫琳雙手托在提爾背上的人腰上,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後把人放下後,兩人也坐下休息。   提爾確認對方還有在呼吸後接下赫琳手上的濕布:「我來擦就好。」,邊說邊故作輕柔實則用力地擦拭著陌生人的臉。   效果拔群,陌生人突然扭動了幾下,開始大聲咳嗽:「咳咳!要死了要死了!沒死啊?」他疑惑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胸後背,冷靜下來後,迎上兩雙眼睛——一雙充滿欣慰的笑容,另一雙則充滿讓他難以解析的敵意,「良位四吾的糾暝恩人嗎?」   被稱為「糾暝恩人」的兩人睜大雙眼仔細端詳著對方。   「你是東方丹那邊的人?」提爾依靠衣物材質以及長相特色以及一些直覺提出問題。   「是。」陌生人一雙細長的眼睛瞇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彎鉤的刃面,「吾的口音油那麼明先嗎?」   提爾點了點頭,赫琳愣一下後做出同樣的反應,只是她又補了一句:「但已經說得很好了!」   「這位『姑娘』還真是賢淑溫柔。」陌生人笑咪咪,「啊,吾名為柳永,請問兩位恩人的名諱...…名字是?」   雖然稍微搞不懂這位怪人的用詞,但從對方的語調與表情提爾就覺得不妙,反正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跟赫琳講話都有錯。   「我叫做赫琳,赫、琳。你是叫柳、傭?」   「柳、永!柳是姓氏,永是名字。」   「柳!永!」     「提爾。」提爾快速而小聲地報上自己名字。   「提?」柳永沒有聽清楚有些疑惑地重複有聽到的地方。   但提爾並不想重複第二次。   「提、爾。」赫琳教學著。   提爾偷偷地瞪著柳永。   「赫琳、提爾,很感謝兩位恩人的救命之恩,我還以為吾今日就要命喪於此了。」柳永鄭重其事地低頭道謝,一字一字努力說的標準。   「我什麼也沒做,都是提爾的功勞!」赫琳連忙揮手,並看向提爾露出燦爛的笑容,「在那麼危險的時候,不僅保護好自己也救了人,不愧是提爾,真是太厲害人也好善良。」   雖然起初百般不願意,但推演至如今的場景,得到赫琳的肯定與笑容,如此至高無上的獎勵,提爾內心的快樂是那不願意的百萬倍。   「幫助有困難的人,是應該的。」提爾的臉頰泛起紅暈,雙眼自始至終都落在赫琳身上,「而且赫琳也幫了很多忙。」   更確切的說,要不是因為赫琳,柳永可能如今還埋在沙子堆裡,身上可能還有幾道跟提爾鞋底相合的腳印。   「對了。為了報答良位的恩清,吾來幫良位看診吧?」   「看診?你是醫生嗎?」赫琳興奮地睜大雙眼。   「是的,我們那邊稱為『大夫』,吾自己稱自己為『江湖大夫』。」   「『江湖』?啊不過,能遇到你太好了,一定是上帝的旨意。」赫琳開心地雙手合十,「我們會踏上旅途,有一部份原因是要去東方找醫生。據說東方的醫生有很厲害的方法,用針用火或者扭來扭去可以把人的長年舊疾治好。」   「兩位有什麼陳年舊疾嗎?」柳永先是端睨著赫琳,「吾幫你診脈看看。請把袖子往上拉,露出手腕。」   「這樣?」赫琳照做。   「然後放在……啊這個上面。」柳永指了指一個方形行李的平面上方,「手腕朝上。對,那失禮了。」他說完便把食指與無名指的指尖壓到赫琳手腕上。   閉上眼睛專心把脈的柳永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瀕臨死期,今日第二次。   提爾在內心背誦著柏拉圖著作的《會飲篇》,以此壓制自己的殺意。   「聽起來是沒什麼問題。」柳永睜開眼睛放手後說著,接著他打量赫琳全身上下,「你平時有什麼地方感覺不對勁嗎?」   赫琳搖搖頭:「我是沒什麼事情。是提爾他……」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,「小時候因為意外腳受傷後,就一直無法恢復正常。」   話題突然拉到自己身上,而且還是「這件事」,提爾心驚膽跳,但他表面裝成困擾的樣子:「嗯。」   柳永皺起眉頭:「我來看看。哪一隻腳?」   提爾很想要拒絕看診,但他無法赫琳擔心卻期待的眼神。   不過以前也看過好多醫生,對方也是摸了摸說應該可以痊癒,但自己堅定的說還會痛無論如何都無法正常走路,醫生就會改口說那大概還沒好完全,或者說已經傷到根本,影響生長等等話。現在不就是再重複一次一樣的流程而已。   「右腳。」原本盤坐的提爾說著並伸直右腳。   「我摸摸看。失禮了。」柳永從膝蓋開始往下摸,扭了扭患者的腳踝後,「可以麻煩你站起來嗎?」他又從站立的提爾的小腿骨摸到大腿骨,接著摸向骨盆、脊椎,一節一節的往上。   麻癢感從被碰到的地方蔓延開來,讓提爾忍不住顫抖,他盡量忍住,但因為難以預估確切對方下手的時機,總是會被嚇到,便顫得更加厲害,想要尖叫或者大笑的衝動混在一起,讓他嘴角也不禁抖著。   赫琳看向表情詭異的提爾,臉上的擔憂越加濃厚。   肩頰骨、脖子,直到腦門。   「你走兩步看看。」神色凝重的柳永摸完後要求。   提爾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用平時走路的方式,拖著腳走了兩步。   「好,謝謝。」柳永坐回原位,「你也坐下吧。」   「『呆夫』,怎樣?」赫琳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。   被叫『呆』夫讓柳永不禁失笑,但他也沒有要修正對方讀音的意思,他吸了口氣後語重心長地說:「吾看診後的結果,骨的生長沒有問題,脊椎也沒有歪掉,經絡也正常。」   住口。提爾握緊雙拳將阻止對方繼續說下去的衝動包進掌心。   「照理來說,應該能夠正常走路。」   「之前醫生也說過,但又說可能影響到生長所以好不了。所以我們就在想會不會有其他原因。」赫琳露出悲傷的神情。   「其他原因?」柳永用食指抵著下巴左思右想,「可是我看他走路的樣子,也不是腳有傷的人走路的方式。」,語畢,眼角忽然捕捉到濃烈的仇視眼光。   殺氣。   自己想要醫治的病人正用想要殺死自己般的眼神看向自己。   不,已經是「決定把自己剁碎」的眼神。   東方的醫術以「望聞問切」為基本,因此他對病人身體上所有細微的變化與異狀都很敏感,雖然不會讀心術,但肢體五官會暴露出情緒。   柳永的眼珠轉了一圈後,嘆口氣:「還有一種可能是,『記憶』的關係。」   「記憶?」赫琳驚訝地問著。   「吾之前有個病人也是一樣的狀況,以吾們的諺語來說就是:『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繩。』曾經受過傷害而無比疼痛,那種痛苦會被『記住』,而導致人害怕做出那件事。就如同,有毒的東西吃了會痛苦,吃過一次就會記得不要再去吃。」柳永神色複雜地看向依舊表情凶狠的提爾,「他可能以前太痛了,所以右腳一動他就會不自覺害怕,故而無法恢復正常。雖然,身體上沒有任何狀況。」   赫琳低下頭輕聲而悠長地發出「嗯……」的聲音。   在她身後的提爾,全身都緊繃著,彷彿被線團團捆住的感覺,腦袋傳出嘎嘎嘎近似紡車運轉的聲響。   柳永則帶著極其微妙的笑容,視線在眼前的男女間周遊。   「也就是說,這是因為提爾忍受的很巨大疼痛後的後遺症。」赫琳轉過頭炫然欲泣地握住提爾的手腕,「提爾,好可憐,好辛苦。」她的淚眼汪洋中棲息著悲憫、憐愛以及後悔的魚群,「都是我的錯……」   原本處於被揭穿謊言恐慌中的提爾目瞪口呆,片刻後才反應過來,張開沉重的雙唇:「赫琳,這份疼痛,不是你的錯。」他回握正低著頭的赫琳的雙手,狠狠瞪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柳永。   外頭的沙塵暴停止了。   一起避難的人陸續離開,三人也先停下這個話題。   「要不要先去找找看駱駝跟行李?」赫琳邊提議邊走到一旁把自己的駱駝牽了過來,「好乖好乖。」   提爾此時才想到自己為了把人挖出來,直接放生駱駝跟行李,如果找不到就虧大了,一想到這裡他對柳永的恨意又更上一層樓。   柳永楞了一下,忽然抱頭仰天長蕭:「吾的醫藥箱啊!」他最好的朋友就這樣離他而去,留他孤身一人。   三人一駱駝走出岩窟不久後,一隻熟悉的駱駝嘴上叼著一個箱子悠悠地走來。   「啊!提爾的駱駝!」赫琳開心地迎上去。   但有另外一個人速度比她更快。   「吾友!」柳永以不似方才差點往生的人該有的靈活步伐衝向駱駝,伸手就要接下那只木箱,「欸?你也咬太緊了......這是吾的!」不管怎麼出力都敵不過一臉雲淡風輕的駱駝。   作為主人的提爾站在一旁冷笑看好戲,直到赫琳求救的表情映入眼眶,提爾立刻掛上溫柔的笑容走到自己坐騎旁輕聲說:「放開。」   剛剛被遺棄的駱駝不屑地搖了搖頭,差點連著柳永拖起來一起甩。   「我說,放開。」提爾淡淡地說。因為那是赫琳的願望,如果這樣不能實現赫琳的願望,還是有其他方法可以讓動物失去力氣。   要死掉了。駱駝大概感覺到被死亡劃過耳膜的疼痛,立刻鬆嘴。   「真是乖孩子。」   「太好了!感謝!感謝!」柳永緊抱著木箱,「雖然其他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,但只要有你吾就有希望。」   提爾望向柳永的不屑眼神中卻蘊然一絲肯定。   「對了。兩位的商隊會在附近紮營休息吧?吾也想休息一下,之後再去找吾的商隊。說起來,相遇即是有緣,不然就趁這機會讓吾來治治看這位小哥的病吧?」柳永打開藥箱拿出一把乾草塞進「恩駱駝」嘴裡。   原本想立刻跟這傢伙分道揚鑣,永生不見的提爾忍住了發出厭惡「蛤」聲的衝動,深深吸一口氣。  「太好了!我們這邊的帳篷……兩個都還在,這樣就夠睡了。那就麻煩呆夫了!」赫琳笑得很開心,「如果可以治好就太好了。」

提爾的心臟猛烈地顫抖著。   自脊髓擴散的冷冽漫步全身,直至心臟驟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