比起一路平安,經歷那種能夠與赫琳相濡以沫的絕境,更接近提爾的理想,他明白這樣並不正常,但所謂的「理想」本就十分個人意志的存在,因此其實也很正常。 但不能跟赫琳說,無論如何都不可以。 他跟赫琳的對話有時候十分天馬行空,明明那麼不切實際,卻能夠讓他的心中滿盈活下去的執念。 「駱駝有長翅膀嗎?」提爾的表情柔和了許多。 赫琳回想,搖搖頭說:「沒有欸。對欸,那牠是怎麼飛起來的呢?」
活下去僅僅是一種被動的執念嗎? ——那麼,有長翅膀的應該是你吧。 這句同樣不能跟赫琳說,目前還不可以。 -
將隨身物品放到簡陋的房間裡,屋內鋪著兩席草床,赫琳邊將毛毯鋪在上面增加舒適度,邊跟提爾聊天:「這裡的人感覺看我們的眼神不是很友善呢……」她有些消沉。 「一般來說商業聚落的人不該是這種態度的。」提爾語氣十分肯定,畢竟這跟他的生活經歷大相牴觸,「會不會是我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情。」 「不對的事情?」 「根據不同的宗教信仰或者地區習俗,有很多『禁忌』或者『必要』是外人很難想像的。明天上街的時候,看能不能探出原因。」 赫琳崇拜地點了點頭,接著從包裡拿出無花果開心地吃了起來,並把其中一辦地給提爾。 提爾笑著收下。 ——生命樹,或者知善惡樹。 這幾天的食物都讓他想起人的原罪。提爾闔上眼勾起嘴角吞下口中的無花果肉。
隔天一早,睡了好覺的兩人幾乎同時起床。簡單梳洗整理後,便走出旅館左右張望正在討論今天要做些什麼時,旁邊突然傳來混亂的爭吵聲。 雖然提爾並不想任何蹚任何渾水,但赫琳邊說著「好像有人需要幫忙」邊用擔憂的眼神盯著那處,他讀出赫琳想要協助的意圖,面對赫琳的願望他毫無抵抗力。 原來是有工人在搬運時不小心壓傷自己的腳。人手本就不足,讓商家十分困擾。 「不介意的話,我們可以幫忙。」一反往常,主動開口的是提爾,「不收工錢的那種。」 商家主人先是用遲疑的表情盯著兩位外來者,低頭默念了什麼後才點頭。 提爾雖然腳有傷,但力氣不小,移動速度慢了一些但每次都能搬不少的數量,赫琳雖然力氣不大,但她勤快的腳步也幫上不少忙。 兩人的善意,終究軟化了商家的警戒。 商家主人是一名中年男子,名為阿薩。 工作結束後,阿薩請兩人喝了杯蜜茶,接著拿出兩塊散發出香氣的方形物,正是剛剛搬來搬去的貨物,說:「這兩塊送你們當謝禮。」 「感謝您!」赫琳露出燦爛的笑容雙手捧著。 「謝謝。」提爾微笑回應後,試探性地開口,「如果我有猜錯的話,還請見諒。想詢問,我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觸犯到貴聚落的習俗呢?」 阿薩睜大的雙眼中帶著驚訝與些微歉意,他喝了口茶後娓娓道來:「就在不久前,去年,有一個商團到來不久後,鎮中突然流行奇怪的病,得病的人時而發冷時而發熱,咳嗽不止,醫生判定是一種『外來的瘟疫』,全鎮的人都陷入恐慌,雖然疫情不久後便被控制住,但是逝去者已逝去,痛苦也已經落根。」他看向門口,有幾個當地人經過,「那時的恐懼與失去親人的痛苦,讓我們對於『外來者』或懷抱恐懼或壞抱怨恨。」阿薩長長地嘆了口氣,換上有些疲倦的微笑,「不過這裡畢竟是商業聚落,沒有商團到來也等於沒有生意、沒有生意就沒有生命。剛剛給你們的是沐浴用的香皂,我們這裡有很不錯的公共浴池,你們去洗乾淨之後,周圍的人應該會對你們更有善一點。記得,要使用我們家的香皂喔。芬芳四溢,保證你們大受歡迎。」 「突然變得大受歡迎可能有點困難。」提爾笑了笑,「很感謝您願意分享這段往事。您的善良定會為您帶來好運。」 「如果好運代表財富,那我會更開心。」阿薩哈哈大笑。 「說起來,你們有沐浴用的香皂,那有洗衣物專用的嗎?」提爾問。 「有的有的。我帶你們去店裡逛逛吧。」他起身帶路。 「赫琳,你等等挑幾塊吧。」提爾走在赫琳身旁說。 「謝謝你。」赫琳充滿期待。 在赫琳專心致志地穿梭在架子中挑選時,提爾跟阿薩搭話。 「除了公共浴池之外,有其他可以清洗身體的地方了嗎?我是指個人浴池之類的。」 阿薩看了眼提爾,又看了眼赫琳後露出意有所指的曖昧眼神,他看向提爾淡淡地說:「好像有。但可能需要生意好一點,才能想起來。一個很適合兩位的地方。」 兩位?應該是指除了男性個人,女性個人,赫琳也可以使用的浴池吧。 最終結帳時,閃亮亮的銅幣「治療」了阿薩的記憶力。 「這條路走到盡頭有私人浴池的店家。」他說。
- 提爾百般無聊地在屋內等待時間流逝。 三百六十七,三百六十八……他喃喃自語,望向窗外,來往的人們都綁著辮子,他們的臉都很陌生都糊成一片。
「瑪蓮。」
瞳孔猛烈放大。 在一片混沌的人群的形貌與聲響中,那名女性的面容與被呼喊的名字向是巨大的鐘擺一般,敲向提爾。 疼痛與回音,腦袋嗡嗡作響。 被理智之外的事物所驅動他拔腿就往外跑去,找尋著那個女人的行蹤。 他跑了一小段路,立刻就發現目標物。 「媽媽。」
他其實對母親沒有半點執著——他本來是這麼想的。
女人曾經也是個少女,妻子是基於婚姻,母親是因為他生下了小孩,瑪蓮則是作為家族的女兒被賦予的名字。 「這杯給你。」一名長相粗曠眉眼間卻盡是溫柔的男性將杯子放在提爾面前。 然而提爾只是愣愣地盯著坐在前方的女人。 男性識相地離開了現場。 「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跟你再見面。」瑪蓮低下頭不敢與提爾四目相對,她的語氣中滿滿都是歉意,甚至已有哭腔。 「這是上帝的指引——雖然我並不喜歡這個詞。」提爾嘆了口氣後脫力地垂下肩膀。 「你爸爸.....他還好嗎?」 「他早就死了。」 沉默瀰漫片刻。 「赫琳呢?」 「她很好。」 「那你呢?」 「就如你看到這樣。」 瑪蓮最後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:「我真的很抱歉。但我實在是受不了那個地獄。我本來想為了你忍受那一切,因為只有我會照顧你。不過,自從赫琳來了之後,我覺得我好像離開也沒關係。」 「我知道。包含你受到的委屈,父親的惡行,妳的離家出走,以及父親說你去世是個謊言,我都知道。」 「我要怎麼補償你比較好,我真的是個很失職的母親。」瑪蓮哭得更兇。 「我不需要你的道歉。」或許吧,提爾想,「我叫住你只是想跟你說,『父親已經死了。』如此而已。」 如此而已,不然還能做什麼。母親不可能再回去,況且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。母親離開對自己來說除了有些驚訝之外,其實他更多的是羨慕,他羨慕母親逃離了邪惡。 「啊,我只有一件事想問。」提爾拿出手帕遞給瑪蓮,「你這幾年過得幸福嗎?」 瑪蓮驚訝地僵了僵,笑著接下:「嗯。我很幸福。」 兩人關係稍微緩和,一陣敲門聲響起,溫柔的男性端著點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進來,放好後原本要立刻出去,卻被提爾攔了下來。 瑪蓮與被稱為薩斯的男性熱情地邀請提爾留下來吃晚餐。提爾猶豫了片刻,說要先回旅館一趟再過來。 他走回旅館房間時赫琳還沒回來。明明不到一個小時,卻好像過了十幾年,說起來這是時隔十四年再次見到母親。 他邊想著邊寫紙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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瑪蓮說夜已深不如明天再回去,微醺的提爾婉拒了這個提議。 不想強留對方的瑪蓮只好趕緊將禮物打包好塞給提爾。 最後,提爾擁抱了母親,以及如果說母親的丈夫便是自己父親的話,他也擁抱了父親。 獨自走回旅館房門口的他忽然失去了進入的勇氣。 方才的一切在腦裡亂竄,近似囫圇吞棗後的噁心感,猛烈地自胃底湧了上來,因為是虛幻的所以什麼也無法吐出來,劇烈的疼痛從腦袋開始蔓延全身。
總是說謊,以自己的利益至上,甚至為此不擇手段,沒有同情心,不正常。
那是母親對親生父親的控訴。 但為什麼聽起來…… 是我。 酒意全數消退,此時他才想起剛剛自己並沒有拖著腳走。門內隱約傳來移動的聲音,布料摩擦以及箭矢輕輕碰到的聲響。 赫琳沒有睡著。 這個猜測在腦海裡炸開。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,第一次逃離了赫琳。